文|《財經國家周刊》記者 吳麗華
吃糖讓人快樂。但你可能不知道,為了讓你能吃上一口糖,國家決策層,以及產學研用各界一大批能人志士,在背后操碎了心。
食糖和糧、棉、油一樣,是為數不多的國家戰略儲備物資之一,當出現明顯供不應求或市場價格異常波動,或者發生重大自然災害或突發事件時,有關部門就可能動用國家儲備糖,保證供給、穩定糖價。
由此,足見制糖產業及保證糖料持續穩定供應的重要性。
很多人印象中覺得我國地大物博,人們基本都吃著甘蔗或甜菜長大,糖肯定不缺。但事實并非如此。
▲2021年1月13日,在貴州省習水縣隆興鎮淋灘村一家紅糖加工作坊,工人在整理糖片。圖/新華社發
我國雖然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既產甘蔗制糖又產甜菜制糖的國家之一,制糖產業卻并不能完全實現自給。
數據顯示,我國食糖的總需求約1500萬噸每年,但即便最近幾年國家更加重視食糖生產、產量有所增加,2019年度我國食糖產量也只有1050萬噸,缺口近500萬噸,達到三分之一。
這背后原因眾多,其中一個關鍵因素,就是——缺甜菜種子。
作為重要的糖料作物,我國的甜菜育種與國際先進水平相比還存在差距,我國甜菜產業中用于機械化精量播種的遺傳單粒種,基本上靠進口,對外依存度超過95%,給甜菜產業造成了巨大的風險。
國家糖料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白晨告訴《財經國家周刊》記者,我國甜菜產業某種程度上確實存在被“卡脖子”的風險,如果不能很好地解決甜菜育種和種子包衣丸粒化加工問題,極端情況下,我國甜菜糖持續穩定供給就會存在問題。
甜菜育種和種子加工都被“卡脖子”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從我國種業進出口情況來看,甜菜是我國種子進口量比較大的作物之一,為什么要進口這么多甜菜種子,我國在這一領域的短板有這么短嗎?
白晨:甜菜種子確實對外依存度較大,目前用于機械化精量播種的遺傳單粒種基本上全部依靠進口,對外依存度超過95%。
這里首先需要明確,我們大量進口的甜菜種子是“用于機械化精量播種的遺傳單粒種”。
近年來,我國北方甜菜種植發展比較快,主要是因為北方的土地比較平整,黑龍江、內蒙、新疆等地的平原地區適合于機械化作業,成本也比較低、農民的勞動強度也比較小了,推進甜菜種植也更有條件了,投入產出比也比較高。
▲2019年10月2日,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二師24團農戶在搶收甜菜。圖/IC photo
大面積推進甜菜機械化種植的時候,機械化種植就需要適合機械化精量播種的遺傳單粒種。因為自然界中,甜菜都是多芽種,一個種球上,就能發三到五個芽,這種情況下,種到地里還需要人工間苗、疏苗,這就增加了種植的難度和成本,不適合機械化精量播種。
這時我們的甜菜育種就要解決兩個問題,第一,能不能選育出糖分比較高、抗性比較好、產量也不錯的甜菜品種,而且是遺傳單芽種;第二,能不能對這個遺傳單芽種進行包衣丸粒化處理并且保證出苗。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目前解決這兩個問題有沒有難度,存不存在被“卡脖子”的情況?
白晨:目前看,我國在甜菜遺傳單芽種的選育上,與歐美發達國家還是有一定的差距,但是我們已經搞出來了。我其實一輩子就搞甜菜育種,我們已經育出十幾個的遺傳單芽種品種,含糖量和抗性上基本上和國際先進水平差不多,只是產量上略低10%到15%。
如果僅僅存在這個問題,我們有了這此品種,萬一遭遇極端情況,也可以用。但是,我們在種子加工環節和包衣丸粒化的過程中出現了問題。
自然界當中,我們生產的種子的發芽率,最高只能在85%,一般情況下只有80%左右,而精量播種要求發芽率要到95%,發芽率從85%提高到95%的這個過程,就需要加工來解決,目前歐美國家的種子加工已經解決這個問題了,我們還做不到。
甜菜種子在加工的時候,進行丸粒化,就像我們吃的藥,外面有包衣,里面有殺蟲劑、殺菌劑、生長調節劑,等等,經過加工以后,發芽率也提高了。
這個技術,我們和國際上還是有差距的。國際上比較好的包衣丸粒化種子,沒有吸水之前,外殼是比較硬的,一吸水,包衣就會崩裂,變成兩半,種子就能夠吸收氧氣發芽。我們現在的問題是,種子包衣之后,見水之后不能完全崩裂,而是變軟了,沒有崩裂的縫隙,影響了種子的發芽。
從這幾方面來看,目前甜菜種植上,特別是推廣精量化播種用的丸粒化包衣種,95%以上都是國外進口的,存在被“卡脖子”的風險,主要是兩個問題,一個是育種的水平還是有差距,第二,種子加工和丸粒化包衣的問題沒有解決。
種子“卡脖子”帶來產業風險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目前這種情況下,我國的甜菜產業有沒有風險?
白晨:用于機械化精量播種的遺傳單粒種,基本上靠進口,還是給我們產業造成了一定的風險。
第一個風險就是,進口甜菜種子每年都在漲價,我們在種子進口的價格上,話語權不高,不管是國外的種子生產企業還是國內代理的中國企業,為了他們的利益,每年都在漲價。
這種情況下,每年甜菜收購價、蔗糖批發價雖然有些上調,也基本被進口種子價格上漲抵消,老鄉種甜菜的積極性,究竟能維持到什么時候?這是一個風險。
第二個風險,種子質量上沒有保證,存在以次充好、以假亂真的現象。因為甜菜是兩年生作物,必須提前兩年安排生產,今年需要種子,必須前年就開始培育,才能滿足今年的種子需求。
今年某個品種在中國暢銷了,種子公司沒有的時候,可能把不是這個品種的種子當這個種子賣給我們,據反映,市場上確實存在這種情況,如果將來我們甜菜種植面積進一步擴大,甜菜種子需求量大了之后,這種情況可能會放大。
第三,從地緣政治角度考慮,極端情況下,如果出現完全斷供,我們的整個甜菜產業就會出現風險。
總體來說,嚴重依賴進口,有兩個方面的風險,一方面是數量安全,就是數量能不能給你那么多,以及愿意不愿意給你;另一方面,質量安全,能不能保證質量持續穩定,會不會以假亂真、以次充好。
影響響食糖長期穩定供給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單純從甜菜產業來說,種子嚴重依賴進口甜菜產業會產生風險,那么甜菜的重要性如何,這種風險會否蔓延?
白晨:甜菜產業還是很重要的,如果被“卡脖子”,會影響到食糖的持續穩定供給。糖料主要是兩大塊,即以甘蔗為原料和以甜菜為原料,甘蔗制糖和甜菜制糖,最后的產品是沒有區別的,都是蔗糖,我國是世界上既產甘蔗制糖,又產甜菜制糖為數不多的國家之一。
但是,目前的整體情況看,我國單純依靠自己的制糖產業并不能實現自給。
除了約500萬噸食糖硬缺口,不管是甘蔗還是甜菜制糖,我國競爭力都不強,生產糖的成本相比主要產糖國家還是比較高的。廣西的甘蔗制糖,噸糖成本大概是5700~5800元,個別年份甚至有6000元;云南的成本稍低,噸糖在5400多元,北方的甜菜制糖,噸糖成本也在5300~5400元,同期,世界上噸糖成本大概是2600元到2800元,所以我們的噸糖成本是別人的2.3至2.5倍,一旦放開,進口糖在中國很有市場。
《財經國際周刊》:既然沒有競爭力,我們是否可以考慮大量進口食糖?
白晨:我們還是要從兩個維度上來思考這個問題,第一國際上有沒有多余的糖供中國用。從全球視角來看,雖然泰國等東南亞國家制糖產業發展得比較不錯,但是總的看,國際糖料市場還是處于一個緊平衡狀態。豐年略有余,災年略不足。
從2020年的數據看,全世界的食糖產量約為1.8437億噸,消費約為1.8416億噸,產量略高于消費,遇到災年時,國際市場其實供求是緊平衡的。
另外,糖的產量和價格受石油價格影響,巴西是世界食糖出口第一大國,占世界糖料出口的50%左右。但是,當世界原油價格處于高位的時候,糖料可以轉化為酒精,如果國際油價高了,巴西就有可能出現食糖產量下降,進而增加酒精產量。
也就是說,糖的產量和價格,實際受到國際原油期貨市場的影響。如果主要依靠國際市場來滿足國內食糖有效供給,風險還是存在的。
必須解決“卡脖子”問題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在制糖產業中,甜菜制糖處于怎樣的地位?甜菜受制于人會否影響整個食糖供應大局?
白晨:目前看來,我國甘蔗制糖占比86%以上,甜菜制糖占比約14%,份額相對較少。事實上,在20世紀80年代之前,我國的甘蔗制糖和甜菜制糖曾經分別占60%和40%,甜菜制糖還是很高的,80年代之后,由于甘蔗種植向坡地、山地丘陵地區轉移,從種植條件好的地方向種植條件相對差一點的地方轉移,甘蔗實現了大發展。
在這一段時間,由于國家以糧為綱,重視糧食生產,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種糧,同時由于國企改制,原來經濟較好的糖料加工企業兼并了一些經營不太好的國有企業,影響了其經營,對甜菜種植業產生了影響,甜菜制糖產業出現大滑坡,造成了甜菜制糖占比下降。現在,甜菜種子大量進口,也是因為那個時候造成的后遺癥。
但是,我個人認為,從長遠看甜菜制糖和甘蔗制糖還需要均衡發展。
一方面,由于人力成本的提升,南方的甘蔗種植必須要從現在主要依靠人工收割轉變為機械化收割。但是,由于廣西、云南等地一些甘蔗種植在山地、坡地,能不能解決機械化收割的問題還需要打個問號。
另一方面,山上種植甘蔗,還會存在水土流失問題,從保護環境角度考慮,山地、坡地種植存在環境和可持續問題。
所以,從科學冷靜負責任的角度考慮,甘蔗的面積有可能萎縮,保證中國的食糖產能需要甘蔗制糖和甜菜制糖的均衡發展。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我們有沒有大面積種植甜菜的條件?
白晨:是有條件的。目前,我國的甘蔗種植面積有1800萬~2000萬畝,由于前面講的兩方面的問題,真正適合種甘蔗的,可能在1500萬畝,甚至1200萬畝。近幾年,通過質量興農、效益興農和北方機械化種植的推廣,甜菜種植往寒旱區轉移非常成功。
目前,甜菜種植面積有350萬畝,其中內蒙古240萬畝,新疆110萬畝,而且沒有依靠國家政策性補貼,完全靠市場配置資源起決定性作用的情況下發展起來的,種甜菜的老鄉掙錢,企業也掙錢。
甜菜是個耐鹽堿作物,內蒙古有1.3億畝耕地、新疆有8000萬畝耕地,大量的輕度鹽堿地都可以種植甜菜。既解決了北方種植結構的調整,又解決了中國食糖產業的調整和持續穩定健康發展。
再過幾年,大家會清醒認識到,中國制糖產業的發展,需要甘蔗和甜菜均衡發展,所以,我們必須解決甜菜種業“卡脖子”的問題。
《財經國家周刊》:甜菜產業很重要,種子對外依存度高有風險。那么我們應該怎么辦?
白晨:一方面,要政府主導下,加大科技投入,自強自立自主創新研發推廣。
分階段來考慮,最近幾年,我們可能有一個緩沖期,國外可能不會一下子卡得那么死,還有點余地,那么就要利用這個緩沖期,加快自主研發的速度,力爭三到五年,或者七八年的時間把這個問題徹底解決。
另一方面,目前國外好的品種和育種經驗還是要開放引進,通過學習吸收,盡快提高我國育種和加工水平。
進口國外品種的時候,也要采取一些策略。因為加工完的種子存放年限不長,可以要求進口一些毛種子,比如留20%至30%放在庫里,作為備荒種子,一旦遇到極端情況也有一個緩沖期。另外,進口毛種子,也可以通過研發創新解決加工問題。
這樣多管齊下,我國就可以用幾年的時間,力爭把甜菜育種牢牢地掌握在我們自己手里。